“上节课,大概我讲的太石破天惊了,很多同学对法律规范的知识转眼就忘,只记得权力了。有同学就问我,法学难道只真的关乎权力,无关真理吗?”
刘铮教授站在讲台上,难得穿了一次西装,显得非常正式,光头锃亮,目光炯炯,俯视着讲台下的学生们。
“法学虽然是权力之学,大多数时候都披上一层由死人写就的真理的外衣。当然,知识无非也是一种权力,而这种权力甚至不比金钱高尚多少。但既然你们很不幸地,选择法学作为自己的专业......”
“老师,我是计算机学院转过来的,今年转专业的同学其实挺多的。”有人举手说道。
老刘闻言,脸上笑意更盛。
“哦豁,那可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台下爆发出哄堂大笑,在笑声中,老刘继续若无其事地说道。
“没办法,来都来了,你们就只能接受它,就像接受人生的第一道分水岭是羊水那样。接受它的游戏规则,接受它的通说理论,在法考的时候念阶层论,在工作的时候用四要件,做好心理准备就是。”
“不用苦着个脸,这也未必是一件坏事,须知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根源嘛。”
你都将法学形容成地狱之门了,里面还会有幸福吗?怕不是只有痛苦吧。
吕治没有跟着一起笑,默默在内心吐槽道。
谁知,老刘就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一样,紧接着说道。
“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痛苦,其中之一是,我们起步的太晚,于是只好法律继受。”
“在欧洲,大陆法系的长子与幼子,法国法和德国法,叫明治维新后的日本人各抄了一部分,在东南小岛的泰斗们跟着学了日本,现在我们又跟着学泰斗们,翻来译去,哪怕其中有接近真理的部分,也消失在语言的失真里了。”
“那些你自以为应该有探讨价值的理论问题,大概率就在某个百年前的老学究,浩如烟海的着作中。”
面目模糊的同桌用肩膀轻轻撞了撞吕治的手臂,开玩笑道:“我想说的,前人们都说过了,就像草东唱的一样。”
“更痛苦的是,就连我们眼下的痛苦,他们也同样经历过。快两百年前,德国一位叫基尔希曼的检察官,在柏林法学会做了一个题为‘论作为科学的法学的无价值性’的演讲。”
刘铮教授明显认真起来,他咳嗽了一声,又拿起粉笔用力地敲了敲黑板,将那些已经开始玩手机的人的注意力吸引回来。
“他直接了当地说,法学尽管是一门科学,却不像其他科学那样能够,并且应当对现实以及人们的生活产生影响。另一方面,法学作为科学从理论上说是无价值的,它并非科学,不符合科学一词的真正定义。他说,既然实在法中,属于真理的那一部分没有法学的事可做,那么法学也就只能去关注谬误,而法学也向来醉心于此。”
畅快的笑声早已停下,学生们鸦雀无声,吕治看着刘铮肃穆的神情,不知该作何感想。
自己用最高的分数来这里读了法学,就告诉自己法学只是个笑话,甚至不是科学?
他有些被打击到了。
“基尔希曼还有最着名的一句话,既然法学只关注偶然,它自己也就变成了一种偶然,立法者的三个更正词就可以使所有的文献成为废纸。这句话,哪怕在今天也并不过时,权力对法律的态度,就是它对于法学的态度。权力对于法律来说是什么,它对于法学来说也就是什么。”
“至于他本人的结局,倒是颇为戏剧性地,印证了我的观点。掌握权力的法律共同体,在之后解除了基尔希曼的司法职务和退休金。”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刘铮教授停下来,喝了口水,环视了一圈备受打击的学生们,重又笑道:
“怎么,给你们说得灰心丧气了?不要急,以后灰心丧气的日子还多得是。”
“让我们回到课堂上来吧,现实总是如此惨淡,唯一幸运的是,总有那么一些执着的人,怀揣着法学理想和信念,在荒芜的黑夜里行走,伺候着那一点光。我们国家里,在五院四系,以及江浙华南的法学院,也还存在一批有抱负的老师和学生,预备承前继后,继往开来。”
“在基尔希曼演讲过后一百二十年,卡尔·拉伦茨,王泽鉴的老师,在柏林法学会摹仿着他,演讲了‘论作为科学的法学的不可或缺性’。在演讲的最后,他说道——”
“如何才能公正地解决各种各样的利益冲突?如何才能为共存建立有益的秩序?人类一天不停止这样的追问,法学就会存在一天,就会对人类——不仅由于它对实践的功用,而且作为人类精神的一种重要表达——不可或缺。”
“那么,接下来,我就参考一下华东政法大学,金可可教授的蛋饼的例子,来给你们好好讲讲,什么是法律规范,什么是民法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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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主,
这一次,柯林是被兄弟们的鼾声吵醒的。他瞥了一眼薄薄的木门,依旧挡不住多少杂音,却令他感到安心和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