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往巡捕房走,脚步轻快得像要去赴宴。刚走到精武门门口,就看见黑压压的巡捕围了上来,手里的步枪闪着冷光。为首的英国人举起喇叭,用生硬的中文喊:"交出陈真,否则格杀勿论!"
陈真推开挡在身前的师兄,大步走到队伍前。晨雾里他的身影不算高大,却像座山般挡住了巡捕的枪口。
"我就是陈真。"
"把他绑起来!"
"等等。"陈真忽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前的伤疤,那是去年打擂台时被日本人的暗器划伤的,"我有话说。"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传开,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霍师父是被毒死的,虹口道场的铃木宽可以作证;日本人往面粉里掺鸦片,领事馆的翻译官手里有账册;还有那块'东亚病夫'的牌子,现在应该在巡捕房的证物箱里......"
枪声在他说到一半时响起,子弹穿透胸膛的瞬间,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情景。那天阳光很好,师父在院子里教弟子们扎马步,看见他站在门口,笑着扔过来一把木剑:"想学武?先学怎么做人。"
陈真倒下去的时候,眼睛望着精武门的方向。他看见刘振声把师弟们护在身后,看见巷口挤满了举着锄头扁担的中国人,看见有人捡起他掉在地上的短刀,高高举过头顶。
后来的事,陈真就不知道了。他不知道自己死后,精武门的弟子们把他的遗体偷偷埋在霍元甲的墓旁;不知道那个被他救过的黄包车夫,逢人就讲"有个叫陈真的好汉,一拳打断了日本人的腿";不知道十年后,有个穿中山装的青年在他的坟前立了块碑,上面刻着"精武精神,永垂不朽"。
只知道那天清晨,上海的雾散了些,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精武门的匾额上,把"精武"两个字照得金灿灿的,像无数双不肯屈服的眼睛。
陈真倒下的那一刻,刘振声感觉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抽干了。巡捕的步枪还冒着青烟,弹壳落在青石板上的脆响,像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他扑过去抱住陈真时,那具温热的身体正在迅速变冷,血从指缝里涌出来,染红了他袖口的白布条——那是为师父戴的孝,如今又添了新的哀思。
“五师弟!”刘振声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陈真的眼睛还睁着,望着精武门门楣上的匾额,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笑意。刘振声伸手想合上他的眼睛,指尖却抖得厉害,直到最小的师弟哭出声来,他才猛地一拳砸在地上,青砖裂开细纹。
巡捕们举着枪围上来,枪托撞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把人带走!”为首的英国警官用马鞭指着陈真的尸体,马靴踩过地上的血迹,“精武门所有人,通通带到巡捕房问话!”
巷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卖菜的王婆举着扁担冲在前头,后面跟着扛着锄头的农夫、拉黄包车的车夫,还有几个穿着学生制服的年轻人。“不准动精武门的人!”王婆的裹脚布跑松了,露出变形的脚趾,“陈真好汉是为咱们中国人出气!”
人群像潮水般涌过来,巡捕的枪被挤得歪歪斜斜。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子,砸在英国警官的礼帽上;有人扯住巡捕的枪带,嘴里喊着“还我们陈真”;连平时最胆小的报童,都敢冲上去咬了那个开枪的巡捕一口。
刘振声趁机背起陈真,往内堂跑。二师兄带着几个师弟把住门槛,用断了的枪杆顶住门板。“快!把五师弟藏起来!”刘振声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知道陈真的尸体绝不能落入巡捕手里——那不仅是对逝者的亵渎,更是对所有中国人的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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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堂的地板下有个暗格,是师父当年为了躲避清廷追捕挖的。刘振声揭开木板时,里面还放着几件旧兵器。他小心翼翼地把陈真放进去,用干净的白布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忽然发现陈真紧握的拳头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馒头,是那天从公园回来时,一个老汉塞给他的。
“放心去吧,”刘振声对着暗格低声说,“你的事,我们替你做完。”
等他回到前院,巡捕已经被愤怒的民众赶跑了,巷子里散落着破掉的警帽和折断的马鞭。王婆正用围裙擦着眼泪,看见他就说:“振声,陈真的仇,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对!去找日本人算账!”
“把虹口道场砸了!”
刘振声忽然抬手止住众人的喧哗。他看着满地狼藉,想起陈真临走前说的话——“杀了我一个,还有你们”。他深吸一口气,声音虽然沙哑却异常坚定:“报仇要报,但不是现在。”
他指着精武门的匾额:“师父创精武门,不是为了让我们打打杀杀,是为了让中国人强身健体,不再被人欺负。陈真师弟用命告诉我们,怕没用,躲没用,唯有站着死,才算中国人。”
人群安静下来,有人攥紧了拳头,有人红了眼眶。
“今天起,”刘振声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愿意留下的,跟我重修精武门;愿意走的,我不拦着。但我刘振声在这发誓,师父的冤屈,陈真的血,迟早有一天,要让那些洋鬼子和东洋佬,加倍还回来!”
那天下午,精武门的弟子们开始清理废墟。断了腿的三师兄拄着拐杖搬瓦片,伤了手的小师弟用嘴叼着绳子捆木柴,连附近的街坊都来帮忙——卖米的张老板送来两袋糙米,铁匠铺的李师傅带着徒弟来修门,连租界里的几个学生,都偷偷运来几车石灰。
刘振声在灵堂前重新立了块牌位,上面没写“陈真之灵”,只刻着“中华好男儿”五个字。供桌上摆着陈真生前用的那根檀木短棍,棍身上的指痕被摩挲得发亮。
而此时的虹口道场,正弥漫着另一种恐慌。铃木宽躺在榻榻米上,断了的肋骨让他连呼吸都疼。那个穿西装的英国人站在窗边,看着外面聚集的中国人,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领事馆的人怎么说?”
“他们说陈真必须死,”翻译官战战兢兢地回答,“可现在……”
“废物!”英国人猛地转身,银质怀表在手里摔得作响,“连个死人都摆不平,还想在上海做生意?”
铃木宽咳出一口血沫:“那陈真……太能打了。他好像不怕疼,打他十拳,他只要一拳,就能把人打趴下。”
“我不管他能打多少拳,”英国人的声音冷得像冰,“明天一早,我要看到精武门被查封,所有跟陈真有关系的人,都得死!”
但他没能等到明天。深夜,一个黑影撬开道场的后门,手里提着桶煤油。火光冲天时,铃木宽正做着噩梦,梦见陈真带着满身血污站在他床前,那双眼亮得像淬了火的刀。等他被浓烟呛醒,整个道场已经烧得只剩框架,那些挂在墙上的武士刀,在火里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放火的是黄包车夫阿福。他把车停在街角,看着火光映红半边天,忽然对着精武门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陈真兄弟,我替你烧了他们的窝!”
这场火,像根引线,点燃了整个上海的怒火。第二天一早,各国租界的报纸都登了消息,有的说“暴民纵火”,有的骂“支那人野蛮”,但更多的中国人,却在茶馆酒肆里悄悄传递着消息——“陈真的弟兄们动手了”。
刘振声看着报纸上的照片,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从陈真扯碎“狗与华人不准入内”的木牌那天起,有些东西就已经不一样了。
半个月后,精武门重新挂上了匾额。新做的门板上还留着斧头劈过的痕迹,刘振声却没让漆匠填上,他说:“要让后人看看,咱们是从血里爬起来的。”
开张那天,来了很多人。有拄着拐杖的老兵,有背着书包的学生,甚至还有几个穿着旗袍的女先生,说要学几招防身术。刘振声站在门口迎客,看见人群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是那天公园里被陈真救下的老汉,手里捧着个布包。
“刘师傅,”老汉打开布包,里面是块新做的木牌,上面刻着“精武精神”四个大字,“这是我连夜刻的,给精武门添个念想。”
刘振声接过木牌,指尖触到那些凹凸的刻痕,忽然想起陈真说过的话:“从今天起,这牌子我说了不算,但你们的拳头说了才算。”
他把木牌挂在门楣上,阳光照在上面,每个字都亮得晃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精武门的弟子越来越多。刘振声教他们扎马步,教他们出拳,更教他们认字——他说,光有拳脚不行,还得有脑子,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打。
有学生来请教陈真的功夫,刘振声就把自己记得的招式画下来,一笔一划都带着郑重。“五师叔的拳,快、准、狠,”他指着图纸上的弧线,“但他最厉害的,不是拳头,是这股子气——宁折不弯的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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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的冤案也渐渐有了眉目。那个送药的“医生”在码头被人堵住,打了一顿后全招了,说鸦片的事牵扯到好几个洋行大班,霍元甲的死,是他们怕事情败露下的毒手。学生们把供词印成传单,贴满了租界的电线杆,连巡捕房的墙上都没能幸免。
英国人想压下去,却发现越压传得越广。有记者偷偷采访精武门,把霍元甲的事写成连载,登在《申报》上;有商会的人联名上书,要求租界当局彻查;甚至连一些洋教士,都在教堂里说“杀害好人的人,上帝不会饶恕”。
三个月后,那个主使的英国人被调回了国,据说走的时候像条丧家之犬,连箱子都没敢装满。日本领事馆的翻译官被人发现死在黄浦江里,身上绑着块石头,上面写着“鸦片贩子之墓”。
只有铃木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他回了日本,有人说他被仇家杀了,还有人说,他躲在租界的某个角落里,每天晚上都被陈真的影子吓醒。
民国三年的冬天来得早,第一场雪落下来时,刘振声带着几个师弟,悄悄挖出了陈真的遗体。冻土很难挖,他们轮流用镐头刨,手上磨出的血泡冻成了冰碴。
下葬那天,没有棺材,只有块简单的木碑,上面刻着“陈真之墓”。来送葬的人排了两里地,有精武门的弟子,有街上的街坊,还有些不认识的人,只是听说了他的事,特地赶来鞠个躬。
刘振声把那根檀木短棍插进坟前的土里,棍顶系着块红布,在风雪里飘得像团火。“五师弟,”他蹲下来,用手把雪扫开,“你看,现在没人敢说中国人是病夫了。你没做完的事,我们接着做;你没说的话,我们替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