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时分,建康城中一片混乱。外廓城门尽数封禁之后,中军开始在城中挨家挨户的搜查登记,强征民夫,拉丁入伍。
早在去年上半年,建康城便有过这么一回。不过情况不是那么严重。那时朝廷兵马第一次败退,损失虽大,但兵马数量还有不少。而朝廷彼时占据江州部分地区,战线在扬州之外,倒也没那么紧迫。
当时虽然大量募兵,但还是以强征物资钱粮为主。因为那时司马道子认为桓玄的兵马并非在数量上占据优势,而是己方装备水军的不足。需要大量打造战船武器。
那时候地盘还不小,江淮之地,江州之地,扬州广州等大部分地区都还能搜刮人力和物资。分摊下来,百姓们倒还是能够勉强应付。
但这一次可不同。因为桓玄兵马已经兵临姑塾,已经没有从容应对的时间。加之地盘极度萎缩,江北江淮之地,扬州西部数郡已经被李徽攫取。南边的三吴之地也已经搜刮了一遍又一遍,且距离甚远,难以短期起到效果,所以将此次重点放在了京城和京畿周边数县。
京城宵禁,关闭城门的目的其实并非是为了防止什么细作渗入搞乱京城。根本的目的其实便是防止京城百姓逃走,因为司马道子知道,一旦荆州军兵临城下,城中百姓和官员必然混乱不堪,想着逃走。而他绝不能允许他们那么做。他要将所有人捆绑在自己的船上,和自己同生共死。
况且,他需要这些人为他卖命,为他去抵抗桓玄的兵马。司马道子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若自己不用强力手段,他们会跑的干干净净,只剩下自己去面对桓玄的大军。他要拉着所有人一起,决不允许他们逃命,为了自己,他不惜牺牲所有人。
从午后开始,城中的混乱便开始弥漫。兵士们借着机会开始作恶。但凡有机会,这些人自然不肯放过。百姓们永远是遭殃的那些人,在强征拉丁的过程中,但有不从反抗,便会招致残酷的欺凌和惩罚。抢劫**之事在城中处处上演。
建康城的百姓,天子脚下之人,曾经是多么倨傲和令人羡慕的一群人。他们生活优渥,有着京城之外所有人都没有的优越感。但如今,所有的倨傲和优越感被践踏的粉碎,他们成了最为悲惨的一群人。
上到六十岁,下到十多岁的男子都被强征登记,成为民夫和兵士。甚至有些年轻和壮年的女子都被要求参与筑城和服务后勤。在如狼似虎的兵士的威逼之下,他们不得不从命,否则便是更为悲惨的命运。
豪阀大族之家也不好过。司马道子要求他们提供人力财力物资以供军中之用,那便是赤裸裸的压迫的行为。这在大晋其实是忌讳之事。对百姓的压迫盘剥是一回事,因为他们是低贱之人,但大晋的根基便在士族和皇权的合作共治,司马道子此举违背了这种同盟。
许多豪阀大族之所以选择和司马道子合作,便是因为能分享权力和利益。但眼下,他们要遭受司马道子的盘剥和压榨,那是他们最不能接受的事情。对豪阀大族而言,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便会将任何这么做的人视为敌寇,会引发他们的不满和仇恨。
只不过,在目前这种状况之下,他们还抱有一线希望。他们希望能够打败桓玄,从而获得补偿和回报。况且,此刻局面在司马道子掌控之下,他们也不能公然违背,否则会成为司马道子杀鸡儆猴的那支鸡。
但私底下,这帮人也有着自己的小九九。这些大族之所以能够存续下来,自有其生存之道。一个最为重要的生存法则便是:谁赢便帮谁。所以,必须两头下注,想办法留后路。虽则司马道子封锁城门禁止出入的规定掐断了出城和桓玄私下接洽的通道,但是办法总是有的。
于是乎,建康城中的一些桓氏族人便成了香饽饽。这些人虽然声名和桓玄划清界限,但所有人都知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桓字。如果桓玄获胜,这些桓氏族人便是纽带,可以籍此和桓玄建立联系。另外,王绪那里也不是铁板一块。王绪是太原王氏出身,此次强征也涉及到他。而接近王绪的人都清楚,王绪对司马道子的一些行为也颇为不满。兵败之后,王绪和司马道子之间发生了多次争执,闹的很不愉快。以司马道子的性格,即便是王绪,恐怕也不容他挑战自己的权威。
所以,不少和王绪关系密切的大族,也开始偷偷的去见王绪,探听他的口气。
总之,建康城中人心浮动,混乱之极。司马道子依靠着中军兵马强力的维持着秩序,推动着各项措施的推进。但暗地里暗流涌动,人心思变,就算是他最倚重的人,此刻也在寻求着生机。他想拉着其他人一起死,但其他人怎肯被困死在这条船上。
暮色时分,王绪回到了家中。一入前堂,堂上几名族中兄弟纷纷站起身来,看着王绪。他们已经等候王绪多时了。
“各位族中兄弟,怎都在此?”王绪忙问道。
“仲业,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要我们出那么多的钱粮物资?一干石粮食,百万钱,还要什么盔甲马匹人力等等,这是要干什么?司马道子到底要干什么?仲业,如今你是家主,虽则要为朝廷效力,但也不能不顾家族利益。你如此得司马道子倚重,我太原王氏却也不能免除这些么?这算什么?拿我们当什么?”说话的是族兄王愉。
王愉是王坦之的长子,太原王氏数十年来都是王坦之一脉传承家中权力。但自从王恭起兵之后,司马道子杀王国宝以谋王恭退兵之后,王愉便看透了司马道子的本性。他虽和弟弟王国宝素来不和,但那毕竟是他的弟弟。随后他便对司马道子敬而远之,只在朝中做些闲职,不问他事。
堂弟王绪得司马道子重用之后,太原王氏的家族权力其实便已经移交到了王绪一脉。王愉也乐得清闲,眼不见心不烦。但他毕竟是族中地位最高者,他的话在家中可不是没有分量的。他的责问,王绪也不能无视。更何况除了他,还有族兄王忱等人。王绪虽如今权势熏天,但他本是太原王氏旁支,和王愉王国宝等人从曾祖一脉分支下来,已经是四代旁支,快出五服了。
这在家族脉络之中,可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事情。五服之内,血脉相连。五服之外,在某些情况下,甚至都可以通婚了。